青铜巨门在身后轰然闭合,将呼啸的风雪与最后一丝属于外界的寒意隔绝。眼前豁然开朗的,并非是预想中寻常府邸的前庭,而是一条仿佛由坚冰与黄铜共同锻就的巍峨甬道。两侧冰壁剔透如镜,内里竟精密嵌套着无数细如发丝、仍在缓慢啮合的齿轮链,蓝幽幽的冰寒灵气沿着金属脉络流淌,在冰壁上投射出光怪陆离的移动光影,仿佛置身于一头巨兽的冰晶脏腑。甬道尽头,隐约传来细微的机杼运转声和人声,一种静谧的喧嚣感扑面而来。
范夫人含笑引路,她的步履轻盈稳健,鞋跟敲击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,每一步都带起一串极其微弱但悦耳的齿轮清响。我们捧着手中的凉意或暖意,如同踏入神话的稚子,步履间带着震惊的余韵和旅途的沉重,跟在范行和他母亲身后。林婉儿的黑发几近垂地,行走在这冰铸的机械奇景中,宛如精灵误入了上古巨人的工坊。少司命则收敛了平素的娇蛮,眼神既敬畏又好奇地扫视四周那些无声运转的金属生命。
“这便是范府,”范行回头,爽朗的笑容在冰蓝光晕下显得更为明亮,“欢迎回家,呃…我是说,欢迎来我家做客。”他意识到失言,哈哈一笑带过。
甬道尽头又是一重门户,这次是半掩着的兽首铜门。甫一推开,温暖的气息混杂着食物的丰腴香气,以及一种淡淡的、带着油润感的金属气息迎面扑来,瞬间熨帖了旅人僵冷的肺腑。
眼前的景象与寒冷的甬道形成奇妙对比。一个极宽敞的大厅,挑高穹顶由巨大的木制承轴结构与冰晶穹隆巧妙结合而成,中央是一座缓缓转动的巨大黄铜仪轨模型,投射着星辰般的点点光屑。四壁非是寻常字画,而是镶嵌着无数精妙的木制、青铜构件原型,甚至有几种罕见的玉石结构在特定角度折射出流光。温暖的橙色烛光被水晶棱镜折射分散,照亮着一张足够容纳二十人的长桌,桌上已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佳肴。
桌旁主位上,端坐着一位魁梧沉稳的中年男子。他面容刚毅,线条如同斧凿冰壁,眼神深邃如北境雪夜的星空。浓密的络腮胡修饰得极其规整,只透出不言自威的庄重。这便是北境范家的家主,范凌。他身穿一袭玄青近黑的锦袍,袖口纹着细密的齿轮云纹,即便安坐,脊背也如古松般挺直,带着一种掌控着精密机关般的绝对力量感。自我们踏入厅内,他的目光仅在众人身上扫过一瞬,那眼神锐利却无丝毫外露情绪,最终落在儿子范行身上,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,算是默许了这批意外来客的存在,也宣告着晚宴的开始。
“坐吧,孩子们,别拘束。”范夫人温婉一笑,示意侍女引位。我们依言入座,面对眼前珍馐,肠胃也适时地翻腾起来。桌上食材显然皆极精贵,其中最为显眼的是两样:一份色泽深红如冻玉的肉糜小盏,散发着奇特的发酵肉香,旁边配着冰晶般剔透的小碟调料——这便是闻名燕地的“鹿肉醢”(hǎi);另一份则是盘卧在紫砂瓮中的一道鲜物,肉质洁白若凝脂,细腻处可见隐约纹理,异香扑鼻,瓮底有暖玉隐隐透出温湿之气——正是极为难得的滋补珍品“蒸土龙”。
侍女们无声地上前,为各人布菜。然而当布到范行面前时,范家主却微微抬手示意侍女退下。他亲自拿过手边一个朴实温厚的石碗,碗中并非席上珍馐,而是冒着滚滚热气、散发着粟米清香的稠粥。就在范行略带疑惑的目光中,范家主用银勺从面前一个不起眼的玉匣内,小心舀出小半勺如同红色碎钻般的晶体粉末,均匀地撒入热粥中。粉末遇热融解,粥水瞬间化作明艳的暖橙红色,一股温暖干燥、却又带着烈性的热流腾起,几乎驱散了周遭所有因冰壁带来的余寒。
“在外面跑机关,风吹雪灌的,”范家主的声音低沉平缓,听不出明显的情绪,他只是将调好的粥推到范行面前,“脾胃易寒,先用这暖暖身底。”
范行看着那碗红亮的粥,眼神复杂了一瞬,随即嘿嘿一笑,老老实实捧起碗:“还是爹您想得周到,这火晶石粉在工坊都抢手呢。”
范家主的目光似乎并未停在范行身上,反而落在大厅东面墙上悬挂的一副古朴乌黑的物件上——那是一尊被摩挲得极其光润的公输班持尺木雕。半晌,他才重新开口,声音依旧平稳,却似不经意地抛出一个问题:“秘窟里的‘九转回环’,解了?”
范行放下粥碗,眼睛一亮,带着少年人般的得意:“嘿!您别提,那……”他正待兴冲冲地描述,话头却被父亲轻巧地截住了。
范家主的目光转向坐在范行旁边的我,那深邃的眼神似乎穿透我疲惫的躯壳。他用陈述的语调道:“这小子,生来就不是安分的料。十岁那年,敢拆了我费时五年仿制的‘候风地动仪’,就为了看里面那几个铜球珠怎么个蹦法。”范行的笑容微微一僵。范家主嘴角似乎动了动,像是最微小的弧度,随即又归于严肃,“那时我罚他抄写《考工记》百遍。”他顿了顿,看向范行,这次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意味,“后来发现,他用抄书的墨线,在他屋后窗棂上,画满了自以为是的改良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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