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,戌时一刻,月湖城外。
正值炎炎夏日,在一天的暴晒下,室外可以轻松达到五十度以上,室内通常凉快些,但只要不通风,也不会好到哪去。
对于月湖钢铁坊的工匠来说,每到夏天便如同集体渡劫一般,闷烤至死的威胁笼罩这每一个人……
由于月湖钢铁坊资金雄厚,垄断了整座江城乃至周边的钢铁输出,与在夹缝里挣扎求生的铁匠铺不同,这里全天两班倒,没有熄炉这一说……
此刻,钢铁坊内有不下千名工匠在进行劳作,纵使到了深夜,在高炉附近的工匠依旧煎熬难耐,热辐射先是将工匠身穿的浸水麻布烤至干透,接着穿透工匠们的皮肤、血液,最后直达脏器,在不知不觉间炙烤生命……
生产力限制了降温手段,生产关系又不带感情地强迫工匠们劳作,监工不喊停,他们就不敢停歇,跳入水缸中将简易隔热服再度浸湿后,负责高炉的工匠手持铁钎,咬着牙上前清理排渣口。
冒着被烤熟的风险,是为了六个时辰十二文钱的薪酬,这只是略高于江城的平均工资而已,但还是有不少工匠排队等着上此类消耗岗。
相对于死亡,贫穷才最可怕。
扑通——
终于,高炉前有一名工匠扛不住晕厥过去,就这么直挺挺的栽进喷火的出料口,顷刻间便被烧成焦炭,监工听到呼喊扭头望来,看清发生什么后,满脸晦气的指使手下,将那工匠的残骸用“无情钩”扯回来,待凉透后用破竹席草草包裹,扔到外面等待他的家人寻来,再草草处理后事。
一条人命值五两银子,这是月湖钢铁坊的规矩。
无人为此哀恸,因为这种事情每天都有,烧死、砸死、中暑、窒息……尸骨无存更是常态,活到现在的工匠们早已见惯,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祷,希望自己能多活些时日,晚点成为钢水之中的杂质。
紧接着,监工走到坊外,面对等着进坊的临时工们,高喊道:
“高炉缺一人,现在顶班做到交班,薪酬十五文钱,凭‘做工牌’前来排队。”
临时工们一哄而上,举着用黑色油墨写着数字的木牌,围在监工身旁求求看一眼他们。
所谓“做工牌”,其实是月湖钢铁坊盘剥制度的环节之一,想要进坊做工必须得从临时工干起,而后一步一步的成为正式工匠,第一关就是花五文钱购买做工牌作为入场券,一群人去争抢那么几个名额。
进坊后想要留下来,还得再交“培费”与“铺保”,也就是培训费与保证金来贿赂监工,这样倒贴钱上工才有可能留下等死……
而一张做工牌的有效期是三日,如果钢铁厂不缺人,也就意味着购买此牌的百姓们会血本无归,如果来大单子缺人手,就会趁机压低这些临时工的工钱。
反正你不干,有的是人干,又有何能耐?
这个世道,没活干就等死,很简单的逻辑。
这只是月湖钢铁坊一角,更多的罪恶掩盖在炙热钢水下,资本积累到了这种程度却依旧残酷,足以想象原始积累时期的累累血债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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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多数大规模钢铁坊不同,月湖钢铁坊虽属于盐铁司管辖,却是私人所有……
钢坊主人名为蔡晨,正值深夜并未休眠,而是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在底下忙碌的蚂蚁们,他的身后候着两名持扇婢女,满头大汗也不敢停下扇风的动作,生怕被主子怪罪,丢进钢炉内融为钢水的一部分。
有人服侍,蔡晨依旧烦躁难安,额前源源浸出的汗水,说明他此刻心里有事。
不是刚刚被烧死的工匠,也不是昨天被砸死的临时工,更不是前天被热死的班组,这些银子花出去,他的眉头都不会皱一下。
他背后之人带来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……
之所以能将生意干这么大,往朝廷上供是必不可少的环节,可他只是代理人,并没有那么多金钱与门路,背后藏着一个名为革鼎会的庞然大物……
这是乾国钢铁商人地下联盟,成立目的是为了对抗盐铁司的管辖克扣,既然如此,那就跟造反离不开干系。
因此,称革鼎会为魔门教派也不为过,都是造反的嘛……
只不过,并不像两仪教那么光明正大,也不像那赵继歌那么嚣张霸道,对于造反一说,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打法,商人有商人的干法,隐藏在熔炉之下才最致命。
控制了盐铁,能干的事情就太多了……
只可惜,作为代理人,蔡晨不知道革鼎会高层从哪搞出什么“联合会”跟“纠察队”的鬼点子,宣布要在各处组建这些由革鼎会控制的组织,而他所负责的月湖钢铁坊就是试点之一。
最关键的是,上面派人来视察,认为他的工作有失,为了捞钱不择手段,导致工匠们不信任高层,以至于工作难以展开,要罢免他的职责,并追究责任……
这可怎么办?
他现在格外烦闷,左右张望之间,发现有工匠正在捡碎煤块与铁屑,偷偷往兜里塞准备带出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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